桥兮

【邦信】不知倦(一)

“爱卿,何物如此宝贝还见不得人,可否借朕一观?”

刘邦将这话已说了三遍。

皇帝对着一臣子把话重复三遍,虽语气逐渐带上点愠怒,却依旧听得出是耐着性子在哄人。然而被哄的人像是连他来了都不知晓,跪坐一处,不慌不忙、有条不紊地填一个新挖开的土坑。

半晌,刘邦终于冷着一张脸问道:“朕来之前,他成这样已多久了?”

韩信的侍从望着帝王面上不快,恨不得先替他家韩侯跪下来,猛磕几个头,奈何皇帝问话,只能弓着身子仔细答道:“只一会儿。陛下,淮阴侯发这病至多不过一个时辰,待人清醒了,自会知错请罪,还望陛下息怒……”

“起初他十天半月才犯一回,这过了半年,倒越发频了。”刘邦打断侍从答话,反而一挥手,示意他上去把人拉开。

侍从张着嘴不敢怠慢,避开韩信手上略显密集的大小伤口,握住了人的腕子。对方显然因此不快,面上泛起些微波澜,低声斥了一句:“黄生,你没拦着陛下?”

“小人哪敢拦陛下哟。”黄生实是提心吊胆,怕皇帝真被激怒,手上多使了几分力,硬是搀着韩信起身,退后两步。

韩信当然不允,挣了几下无果后,反而安静下来,眸中清明归返,一副要好起来的模样,终于令身后黄生大松一口气。

黄生暗自拍拍胸口,跟韩信告了声罪,一恍惚,心里却涌起好大一股酸涩。

韩信每每发病做出这些异于常人之事,几乎都是黄生陪在侧,他又怎能不觉可怜。

昨夜他寻着庭中怪声响,发现韩信竟夜半起来,空着一双手正掘一土坑,弄得两手血肉模糊犹不止歇。他忙上前要劝问,却见韩信扭头将他两眼盯住,正巧头顶月光大盛,映在韩信清俊面容上几多可怖。韩信嘴唇平着扯了扯,压低声音道:“你撞见就罢了,但若敢告与陛下,我定取你性命!”

那一瞬,黄生鼻间扑来一股血腥与杀伐之气,激得他一个趔趄跌倒。此时韩信真正令他想起,这曾是一位带着将士战无不胜的将军,年纪虽轻,才华着实惊人,功达不赏,三言两语或平平一立,便能令三军安然。

许是手中嶙峋瘦骨硌得他难受,黄生惊觉自己还拉着韩信的胳膊,忙松了手,没来由地抽抽鼻翼,丝毫血腥味也没闻到。

其实韩信身上的血气早淡了,韩侯现在每日揽着笔墨,埋首于兵书间,只沾得上和那堆竹简一般的淡香。

原来离了三军拥护的韩信,这般渺小,甚至萧索。

黄生不知自己这种想法对也不对。

但他的确看到,能堆砌城池、排列车马的沙盘,却终究比这种花植木之土柔软。

的确发现,这空空荡荡的淮阴侯府,无一人知道韩信疯时,尽臆想些什么。


当初蒯彻临走时,正值联军围楚前夕,他于是坚持要为齐王主持一场祭祀。

韩信犹记得,那日蒯彻便已做出几分痴痴癫癫的狂态来,他也隐约明白,二人恐从此诀别,不由心下伤感。

然而没等他伤感够,蒯彻唤人迎了祭品进来。杂色的牲畜挤在一起,衬得正前方一对巨大鹿角更加耀眼。

“大王,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。”蒯彻从韩信身边过,只说了这一句,“大王”两字被他咬得重极。

这是韩信第二次听到这话,之后他发病时在千奇百怪的梦魇里,又听了无数次。

“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。”

“鹿在何方啊?这鹿,不正在你手中!”

这鹿角,为何在我手中……

为何说大权就在我手中!

不行,不行,万万不能让陛下知晓此事!

而每每好转之后,韩信便会将这病中臆想忘得一干二净。

可这次貌似不同了。

装有毒汁般记忆的包裹破了口子,韩信仿佛看到零散记忆群魔乱舞地朝他扑赶回来,他观自己疯癫痴态,心中竟大感莫名。

那边刘邦屈下一身尊贵,轻轻拂过新被翻起的土。

他丝毫不嫌宽袖被划得脏乱,一抔抔地把土捧出来。这坑本就没让韩信挖多久,并不深,几下就可触得底下坚实的土层。

翻过一遍,里头空空如也。

刘邦拍拍手,抖了抖袖子,以一个眼神彻底摒退左右,接着转头对韩信道:“过来,朕同你谈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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