桥兮

至于信者(七)

第七章 乌月下啼寒鸦声

夜燃篝火,韩信麾下将士三五聚成一团,蜷膝叹气,如一只只落魄的小鹌鹑。

韩信抱臂扬首,道:“有什么好郁郁的,不就是被汉王收尽精锐,没剩几个人了嘛。诸君,这是好事,若我等五万人马攻下赵国,与先前破魏、取代何异?如今仅靠兵力不足一万,拿下他赵国二十万强兵,从此威名远扬,单靠名望便可不费一兵一卒,踏平天下!”

诸位将士强颜欢笑,拼命点头,如一只只回光返照的鹌鹑……

韩信也不管别人是否真信了,携了张耳入帐,共同商议。这张耳原本是赵国相国,后属刘邦,被派来韩信处做他副将。

其实韩信心里早生不安——眼下敌军有一将才,前朝大将李牧之孙,现广武君李左车,才学不在他之下,定是在赵国布好了陷阱,只等他来跳。

但他是神,他是光,打肿了脸也要把胖子充起来。

他正襟危坐,问张耳:“兵法上讲:‘明君贤将,所以动而胜人,成功出于众者,先知也’,张公以前赵相之身入我麾下,乃天助我也。不知若由张公用间,能用到何种地步?”

张耳笑道:“自是上至主帅部署,下至守卫交接,无一不可。”

韩信大喜,一双眼简直要往外冒星星:“主帅部署倒不用,毕竟那成安君陈馀也没什么斤两,我但想,离间广武君李左车。”

张耳一愣,总算明白了这些天大将军是为何事而愁,他从怀中掏出一面帛书:“不瞒大将军,前几日派出的探子,已于昨日回报老夫处,说广武君献计,欲分兵截断我军粮草,被否了。将军难题已然得解!”

这下前方雾障除尽,韩信再召诸将,道:“当务之急,便是示弱了。”

诸将一脸苦相:“将军,我们本来就很弱。”

韩信道:“不够,我军现就如一块肥肉,虽诱人,却无法令赵军张口就能吃到嘴里。因此,我们应当主动送上门去,再在人家门口把腿摔折。

“天下人,无不为利往,即便到了战场上,也难改贪婪本性。如今我等无强力无攻势,唯有诱敌深入。”

诸将领了安排下去,士卒无一不如丧考妣,自觉此去兵少将寡,生还无望,识字的则纷纷写下遗言,想着万一战后还能得人聚敛尸骨,烧作骨灰,这写明户籍的家书便是唯一能带他们归还的物事了。

夜昼交接,韩信将自己大将军旗交予张耳,道:“我需随先行军过河,使人布阵,张公切记等到我军都过了河,再把这大将旗张起。”

却说另一头的陈馀高立于营垒,望见汉军浩浩荡荡出了井陉口,却迟迟不见大将旗鼓,于是沉着不动,只等主帅露头,再一举拿下这群蝼蚁。

他身边有名偏将上前,凑近他耳侧,道:“将军,汉军一向狡猾,不可不防。属下见他们似在布阵,若主帅当真未到,又是谁在指挥?”

陈馀抬头,果见敌军并不安分,阵型有序变换。可再仔细瞧去,发现对方竟是背水而阵,把自身生路断得死死,堪称愚蠢!

陈馀:“……再等等吧,估计不是他们大将军在指挥。”

待得天色大亮,韩信身后帅旗陡然张起,他扬手道:“叫阵去!”

战鼓雷耳,呼声震天,陈馀迎风疏眉微皱,望着赵军冲出去与对方酣战,频频点头:“兵力虽弱,却根基稳固,一旦被破开缺口,便立刻有人补充。能与我军力战良久,这韩信倒也是个奇才。”

奇才韩信再战几个回合,感到时机成熟,遂与张耳互换神色,作势佯败。亲兵即刻围上来欲掩护他先撤,韩信不慌不忙,但指了指那帅旗,道:“扔了再走。”

小兵听命扔了旗,立刻有赵军糊作一团,相互争抢,好不混乱。韩信待汉军都撤至水畔,方又下令:“水上军走侧翼,战车先行。”

“水上军走侧翼——先锋改换战车——”

赵军一路捡一路追,本以为接近战尾,下一步便是斩下敌帅头颅,还营邀功了。不想汉军突然间勇猛无比,拔足狂奔只知埋头拼杀,再加上本就有人受战利品拖累,被砍倒不少,他们竟被打压着左溃右散,反倒离那河水越来越远。

陈馀心急如焚,眼看军中气劲不足。他想自己营垒高险,毕竟有恃无恐,不急在这一时又有何碍,便以剑指天,大呼令“撤”,这一回头,才真真叫出一声糟了!

他本以为背靠萆山,是依天然之险,如今见到两千汉军赤旗飘扬于自己城墙之上,背后擂鼓叫嚣,势比十万余众,方明白这场仗从一开始便在韩信的算计之中,为的就是引自己大意放出全部兵马,供他人拔旗易帜。

陈馀懊悔也迟,还未来得及多杀几个逃兵,便被汉将曹参一刀砍飞头颅,鲜血喷出三尺余高。

汉军根本无心庆贺,弃兵跪地,或嘶吼或痛哭,皆感觉死里逃生。

有将领尚显冷静,请教韩信说背水而阵乃大忌,却能决胜,可是何道理。韩信一脸亲和:“诸君读兵法不够仔细,不知‘置之死地而后生,陷之亡地而后存’?我们这一群残弱,也只能为活命而拼命了。”

“啊,大将军果真才学冠绝,如此解释下来,我等终于明白了!”

韩信内心白眼一翻:你明白了个头!

诸将还想再谈几句,就见韩信一转头冲进战俘广武君所在的营帐,宛若饿虎扑食。

广武君自然是表示“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”。可眼瞧这韩信貌似不是来剐他的,先解绳索,再设座端茶,忙活得好不开心。最后李左车盯着韩信奉礼时一双真诚的眼,想了想道:“将军,士可杀不可辱啊……”

韩将军觉得大概是做得还不够,语气越发恭敬。李左车听人请教攻打燕国事宜,拜答:“将军神勇无二,岂会惧小小燕国。臣现是败军之将,不可以言勇,又是亡国之大夫,不可以图存,更不敢左右将军意志!”

韩信一听大感悲戚:“昔日百里奚亦是亡国之大夫,颠沛为奴,贱于五羖之皮,难道老师忍心再现明珠蒙尘,国士怀恨?”

“好好好,臣知道了,臣确有一计……将军,没有眼泪就不要硬擦了。”

……

汉军收编了赵国降虏,总算是缓过一口气,期间楚军数次发动奇袭,好在有韩信张耳及时应变,皆是有惊无恐。

这日曹参练完兵回来,在主帐外踌躇良久,踏入后又是一阵清嗓子,迟迟吐不出已顶到喉咙处的话。

韩信比较想让他出去。

好在曹参把心一横,勉强问道:“将军,您今晚能否将虎符放在床头睡?再睡沉一点,最好雷打不动那种?”

“你还是出去吧,冷静冷静。”

曹参:“哎呀,实话说了吧,您也知道楚军近来太也凶猛,大王一路出荥阳,过宛、叶……如今,就在不多十里外了。”

韩信疑惑不解,道:“大王若是想要兵马,直说不就行了,这虎符本就是我与他分持……”

“大王如今是丢了城池,又怎能狼狈逃至将军处,向将军乞兵?”曹参上前一步,再劝道,“这事说复杂也复杂,说容易也容易,便是主公想要您卖他个面子,您该如何是好?”

韩信:“卖他个面子。”

曹参顿时大慰:孺子可教也!

是夜,刘邦口称汉使,携夏侯婴,由曹参一路引着,到得韩信主帐。入大帐内,见韩信把头蒙得严严实实,蜷成个小山包,也不知睡熟没有。刘邦眉眼皆笑,颇觉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落定,取过虎符收入腰间,转首坐于榻侧,把手探入人被中挠扰不休。

韩信捉住人的手,费老大劲钻出来。

刘邦笑道:“将军可帮了寡人大忙!不如好人做到底,再容寡人个一席半地,早生歇下?”

韩信往里挪了挪,等人除去靴子外袍,与自己卧在一处。他在夜色朦胧中盯着刘邦看,仿佛看到对方一呼一吸化作有形柳条,来拂他的面颊,便用轻颤的睫毛去触碰这抹新绿。

他用平静声线道:“大王,许久不见了。”

刘邦一路奔波,似已累极,呼吸渐乱了,浅浅应答:“是啊,半年多了。”

“待平了天下,大王便无需提心吊胆,也不用受那楚霸王的气了。”

次日一早,整个修武营在互相催促中苏醒,所有将士重新规整一番,从一伍一什级级上报至汉王处,供人细细听取,再着身侧夏侯婴记录编排下去。刘邦将这兵营名册一遍看去,望向面前韩信、张耳二人正躬身拜地,好整以暇道:“寡人见此处兵强马壮,好不气派!可惜,昨夜却被我与夏侯二人随口称使臣,便能长驱直入主帅卧内,掌控一军命脉易如拾芥,寡人心里,多少是有些不安呐。”

韩信、张耳连声告罪。韩信跪完,又起身朝台下众将士,喝骂道;“我军看似戒备森严,实则外强中空,有使节前来,竟无一人上报我处!如今,我纵是卸职以述其罪,难道就能保你们全部脱胎换骨,真正像支雄兵般去供大王驱使?”

刘邦忙上前去把人牵回来,说大将军可不敢卸职去了,要寡人再到哪去找这一般无双人才?底下将士皆面面相觑,多半是空看了这一出,却不晓得究竟发生何事,更不可能知道两人先是前夜久别重逢,今早起来连侍候的人也不敢唤,一个纡尊降贵草草收拾,一个哈欠连天地在旁服侍一通,最后交换神色,于帐前分道而去。

新练起的军队随刘邦肃穆远走,留下一道伐齐的命令。韩信也未和张耳多解释,反正木已成舟,不如返回赵地,重新募兵去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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