桥兮

至于信者(八)

第八章 血阳外破晓天色

    半月征兵,再加上新兵操训,又过去整三个月。其间李左车在赵国讨得了治军一职,三番五次婉拒了随韩信出征一事。韩信自然心里不舍,却也不忍违逆老师意愿,除了缠着人探讨军策更勤了些,最后也只是由人亲立在城墙之上,目送着远行。

近些时日,韩信已与那范阳辩士蒯彻熟络起来。前方来报,说汉王所使说客已降服齐国之时,正是蒯彻听候在旁。

韩信撇撇嘴,道这下撤兵吧,怨不得老师不肯出征。

蒯彻扯住他胳膊:“将军这是要带着大家违抗王命?”

韩信本没当一回事,闻蒯彻此言,不由双眉锁住,认真起来。

蒯彻遂正色道:“将军此番正前往齐国,故早得到消息。却知这消息传到汉王处需多久,待汉王再下旨,令将军止兵又需多久?将军且随臣举目,便知前有齐七十二城,可立盖世之功;后顾一个不察,延误军情,则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
“先生是要我攻齐?”

蒯彻微眯着一双眼,道:“自然是要将军为臣子,行本分,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

……

因前有郦食其与齐王广商定,撤去对汉守军,再攻入齐国腹地已不算难事。发兵追击齐王田广前,韩信一路安抚那些散兵游勇,只来得及初次踏入齐王宫,给因他强攻而死在此处的说客斟了一壶酒。其时他精神不济,缘已恐惧了数个日夜——自听闻田广败逃,乃往楚军处会合后,便无时无刻不忧心对方派钟离眛来与他交锋。

他暗暗想自己与钟离眛一别多久了,大概有四年,怎么觉得像过了一辈子。

浊酒洒空,自会在这冰冷的齐王宫里由温转凉,提醒他故人皆在远方,不能相见,要祭奠的魂魄却多了一个,但在眼前。

韩信突然不堪疲倦,大战当前,一入夜便沿潍水徘徊不休,无复人前优哉游哉的姿态。另因汉军人数与楚相去甚远,夜夜有人忍不住来问计策,他也一概不敷衍,不厌其烦地给人讲如何如何半渡而击。韩信双耳保持着一贯之清明,把敌方大将轻视他一事,并诸多细节细细听取了,反复揣摩。

他已知道来的是龙且,而非钟离眛,可又如何呢?

他听闻龙且对他多有辱骂,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那张无比轻蔑的脸,只因他与龙且素未谋面。连面容都不知晓的两人,改换成一个“韩”一个“信”,或是一个“龙”一个“且”字呈来眼前,顿时熟悉得像一对旧仇人。

他南征北战这些年,说自己与天下人都有交集亦不为过,可会为了他“韩信”二字而留下来的人却一个也无,不是匆匆来又匆匆去,就是赴了黄泉路。

他备下万全之策,等着龙且在他二人初见之日葬身潍河。他的骄傲不许他觉得自己会败,却第一次令他心寒。

鼓声中寒风飒飒,他的大将旗帜与汉军赤旗一般颜色,被席卷至天际,染下一抹红。韩信一生无数次在沙场上佯败,皆要谢过这面将旗,不知疲倦地为他骗来对手性命。此次这将旗落在最末,随汉军退回河岸时,便如一道利箭离弦,映入上游士兵眼眸,教众人发力抬起堵在河水里的近万个沙囊,放出一条嗜杀凶魔。

水柔无性气,人砍人时尚知手软,水淹人命如淹草芥。

龙且听得那潍河咆哮,气焰甚嚣,其中没有一声惨叫或呻吟能漏出来。他弃了长兵,绷直背膂,发狂般射出一箭,因距离太远,这支箭根本不能中韩信一丈之内,却依旧被人亲兵早早以盾拦下。

别说这近乎悲壮的一箭,便是再来一场箭雨,也无可能伤到大军拥护下的韩信分毫。

韩信忽然悲从中来,大喊道:“英雄末路,信让将军再射几箭吧!”

龙且仰天长笑,于马上拔剑自刎。

待韩信数月后再回忆起这一幕时,他已是齐王了。

跪于下座的蒯彻形容间显出几分枯槁,他一声三颤,却也只能先称韩信一声大王,再道:“那汉王是时被楚军步步紧逼,您怎能向他要齐王?您且以身临镜,换做自己接到这讨封书,该做何感想?”

“我为何要想这些,只要我来日灭了西楚,又有谁会记得今日被楚军欺压之耻?”韩信淡淡答过,又一指虎符,“潍河一战,楚军死伤甚重,可终究是被分而截之,多数被我擒来收编了。方才先生只知齐王印送到,现知晓十五万兵马已去随了汉王,仍觉得汉王会恼我吗?”

蒯彻虽知韩信所言大错特错,却好似哑口难辨,想想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,暂且随他去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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