桥兮

浅读刘韩

伪装成读后感的同人文罢了

ooc历史错误什么的请尽情指正





我并不喜欢用君臣恩怨,帝王薄情,功高震主来形容刘邦与韩信,固然没错,但这样一种近似刻板的印象,常常如一道批判的目光,痛斥帝王如何无义,臣子当怎样自省,却忽略了一个根本问题——是这对君臣做足了“反面教材”,才引得后世“争相效仿”,换句话说,是后人不曾逃脱出轮回,而非他们未能从历史中吸取足够的教训。

是因为有韩信,世上才多了功高震主这个词,是因为有刘邦,世人才知始皇帝是始皇帝,而非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皇帝。翻遍史书,才发现这对君臣从没有真正地交流过,诸多误解的累积,似乎成了导致一切悲剧的暗流。然而历史的魅力正在于,他们看似有很多选择,很多结果,可一步步看过他们走完的路,才明白其实并没有人选错。

所处的位置,注定了这对君臣要带着隔阂入土。

 

1

许多人眼里,刘韩决裂早有先兆的论据,大概一个是郦食其之死,一个是请封假齐王事件。然而首先,这对君臣并没有决裂,其次,恰恰是从这几件事,能看出何谓命运无常。后者记载于《淮阴》事中,对高祖的反应却描述得最为详尽,彼时刘邦被项羽围困荥阳,军情急险,收到韩信所派使者带来的一封书信:“齐伪诈多变,反覆之国也,南边楚,不为假王以镇之,其势不定。愿为假王便。”刘邦大怒,骂道,我朝夕盼你来辅佐于我,不想此刻,你竟意欲自立为王!张良、陈平在侧,忙踩了刘邦一脚,令他猛然间回神,再骂——大丈夫平定诸候,便是真的诸侯王,怎可想着以假代真?

齐地是否真的反覆,毕竟后事没有发生,只有前情可供人自断。取赵国后,楚军几次奇袭赵城池,韩信带着副将往来相救,直至平定所有城邑后,将收编的赵军拨出一部分,发去支援汉王。汉王在荥阳兵败,急逃而出,潜入韩信驻军之地,清晨趁人未醒,谎称汉使摸进营帐,窃其兵符,调兵而归,并命人带着残余赵军东击齐国。

刘邦引兵而归,得以重振旗鼓,又用郑忠之计,收复十余座城池。此时郦食其为他分析天下局势,认为齐国背靠大海,有黄河与济水做天然守卫;又多变诈,南面与楚军相邻,应当尽快收服。汉王允诺,于是郦食其凭三寸之舌,说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,每日与齐王在宫中饮酒欢乐。与此同时,韩信身边辩士蒯通,亦凭折角之口,对韩信如此发问:于公,汉王可曾下令命您停止行军?于私,将军数年功劳,难道比不过他一个摇唇鼓舌的儒生?

如果刘邦了解韩信,便该下诏拦阻,如果韩信了解刘邦,则应立刻止兵。齐国的大鼎,注定要在汉军兵临城下之时,烹死郦食其这高阳狂生——他或死于这对君臣的误会,或死于这对君臣的暗争。

韩信已破临菑都城。田横与田广,这对曾因王权争斗拒绝合兵抗秦,间接导致项梁战死,后再次为王权之事背弃项羽,与楚结仇的叔侄,败走高密、博阳,向楚军求援。齐国是否狡诈反覆,任谁只要稍经点拨,自会心中有数。然而唯独韩信说出这话时,刘邦想到的再难是齐国本身。

被困荥阳之际,刘邦是否有下诏令韩信前来相助?如果有,自荥阳至临菑,几乎横跨了当时大半中原的黄土上,百里加急的快马,可有与怀揣书信的使者相遇,已成了永无答案的谜题。

 

2

就算韩信意识到自己的书信可能带有威胁之意味,那时,他还是会将其交与使者。

韩信生于战国末年,长于秦,亲历楚汉,亡于汉初,在短暂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,不觉着自己辅佐的是一位帝王。

大周朝八百载,秦始皇十四年,假若始皇帝真的得天授业,推行郡县制,实现大一统,又怎么会二世而终。在那时所有人眼里,楚汉相争,争的是形如周天子的楚天子,汉天子。秦朝就像一把大火,烧出繁华璀璨,留下满目疮痍。他们要在这焦炭一样的土地上,再建盛景。

同一片天下的刘邦,或许是在数出左腿有七十二颗痣的时候,或许是在斩白蛇起义的时候,或许是在听张子房讲太公兵法的时候……明白了自己要争的和别人不同,他要争的是一统天下的皇帝,是为子孙后代开太平。

 

3

习得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君教臣死,臣不死不忠……这些是后世的玩意,韩信信奉的,只可能是“国士遇我,我故国士报之”。

项王数不用计,便弃楚归汉;汉王登台拜将,当还定三秦。后来,下魏、破代、定燕、一场惊世骇俗的井陉之战,换来官拜相国,将部下立为赵王。灭龙且,平齐国,斟字酌句书信一封,换来齐王的封号,和操印而来、征兵归去的张子房。固陵之战不会,换来陈县以东、足以共分天下的封地。

谋士是有所求的,韩信是有所求的。

臣子的所求是不能宣之于口的,韩信的所求是不能深思细想的。

或许是官职不断变化的缘故,但韩信确是历史上将“王侯将相”做全的唯一一人,只是他于兵法的造诣太高,登坛拜将的经历又太过传奇,导致世人常常只记得他是大将军。事实上征魏国前,韩信已不只是大汉的大将军,武职加无可加;还兼任左丞相,文职上加之无趣。

收服四国,诸侯皆降,刘邦夺符印、易诸将,才敢只浅浅提拔一个相国。楚汉久斗,汉方不利,因着千里迢迢一封书信,齐王之位终得应允。楚军且破,逾期不至,唯有许诺功成分地,才能与之共商大计。此刻,刘邦恐惧西楚霸王尚未身死,却已除了皇帝,再没什么能给韩信。

 

4

韩信这一路有多难,可以想象兵仙的进阶副本,堪称普通人的地狱挑战。

汉败却彭城后,韩信引兵与汉王会合,在京、索之间拦阻,方使楚军再难西进一步。然而各诸侯已先后叛汉,韩信便自魏国始,下魏、破代、徇赵、胁燕、平齐,最后垓下合围,逼迫项羽乌江自刎,至此,时间仅从汉二年四月,走到汉五年初。

平代国后,收赵国后,高祖偷取兵符后,请封齐王后,韩信都曾遣手下精锐赶赴荥阳,供汉王驱使。兵马常常不足,形势却从不待人,否则原本以兵仙之能,大概是不喜欢井陉这样险的战事的。

毕竟兵法上讲:“善战者,先为不可胜,以待敌之可胜。”赵听闻汉军已动,聚兵井陉口,能深挖战壕,高筑壁垒;而韩信领兵不过数万到数千,无地可守,反欲攻破敌方整二十万军队。

广武君李左车曾向主帅陈馀献计,井陉道狭,汉军难保辎重,愿领奇兵从小道突袭,绝其粮草后路,将其围困致死。可惜的是,陈馀并不肯听从李左车的计策;而可怕的是,他与李左车的谈话早流入兵仙帐内——“故三军之事,莫亲于间,赏莫厚于间,事莫密于间”——韩信在情报上的眼光,领先那时的所有人。

于是井陉口外三十里,汉军驻扎,两千轻骑隐入萆山,遵命伺机。悄然间,先占据有利地形的赵军即将一败涂地,近乎绝望的汉军却不知自己已成了“致人而不致于人”的精良之师。

韩信背水列阵,赵人肆意嘲笑,安知兵仙“迂其途,而诱之以利,后人发,先人至”,是何等地知迂直之计。两军交战良久,汉军弃大将军旗鼓,佯装败退,赵军为抢功劳,竞相出营,争夺鼓旗。韩信有水上军,候多时,全军遂殊死搏战,一时难以击溃——“善动敌者,形之,敌必从之;予之,敌必取之。以利动之,以卒待之”——眼见赵营已空,先前派出的两千轻骑奔驰而入,拔赵旗,立汉帜,赵军久战不克,方欲退回,骤见汉赤旗二千插遍自家营地,风呼啸,旗张扬,不由得军心溃散,再无以战。

“凡战者,以正合,以奇胜。故善出奇者,无穷如天地,不竭如江海。”

孙子曰:“夫未战而庙算胜者,得算多也;未战而庙算不胜者,得算少也。”然战事千变万化,常常不能得算多,所以又说“以迂为直,以患为利。”

“欲战者,无附于水而迎客。”然而背水列阵,亦是为了“投之无所往,死且不北,死焉不得,士人尽力。”正所谓“投之亡地然后存,陷之死地然后生。”

    动荡年岁里,不知几人将兵法通读,烂熟于心,到了战场上,却燃不起半页星火。唯有韩信,能见兵马于纸上,书兵法于山河。

 

5

有人认为垓下之战共击项羽,汉军曾数倍于楚军,若双方兵力对调,乃至对等,韩信都绝无胜算。

项王力能扛鼎,可以一当数百,无可否认是战场上最难以预料的存在。然而项羽、韩信同为统帅,按照兵法,“知兵之将,生民之司命,国家安危之主也”,因此必不能以普通将领的标准来衡量二人。

韩信一路征战,艰难险阻无数,待到垓下前夕,仍从齐地带来三十万军队。项王四面杀敌,看似胜绩连连,却因自负多疑而众叛亲离,吝于封爵而孤立无援,嗜杀暴虐而尽失民心,最后仅剩十万兵马对抗大汉。史书多载,“项羽引兵西屠咸阳,杀秦降王子婴,烧秦宫室,火三月不灭。”“与汉大战彭城灵璧东睢水上,大破汉军,多杀士卒,睢水为之不流。”“项王遂烧夷齐城郭,所过者尽屠之。”

韩信习惯了少兵缺将,因此比任何人都懂得以战养战的道理。甚至布置战术时格外“眷恋”河水,因为“水可以绝,不可以夺”,只需截断敌军,分而图之,降虏为主,莫贪杀戮,为此被戏称为水系魔法师。无论赵还是齐,那些曾被他亡国的士卒最终皆无往不至地追随于他,和他所诣的汉王。可以说,论战术,项羽与韩信难较高下,但谈及战略,两人实在天壤之别。

杨先韩作《淮阴侯庙记》,言井陉之古战处,有淮阴侯庙,风雨飘摇中傲然挺立,不为溃乱之气所侵染,使赵人奉祀如一日。“侯之来兮云为旗,从阴兵兮万骑随。侯入新庙兮水之湄,柱石桓桓兮神貌巍巍。”“神之返兮风为御,朱雀前驱兮玄武奔属,神顾赵人兮容与。锡尔多福兮驱疫疠,祈阳得阳兮雨以时雨,丰年穰穰兮多黍多稌。”赵犹记得他是楚人,楚好祭神,好诗歌,好乐舞;楚人热情,浪漫,耀眼……于是怀念他时也仿佛看见天神,婉转,悠扬,悲悯,思之令人神往。

足可想见,韩信对待士卒百姓,是项羽从未有过的仁爱。“凭君莫话封侯事,一将功成万骨枯。”但倘若不得不生在乱世,朝不保夕,至少对那时的汉军而言,只要今日又竖起韩将军的大纛,他们就敢想象得胜归来,尚可加餐。

 

6

韩信这一生有没有懂过刘邦,一定有的,恰如张良暮年寻仙问道,闭门不出,萧何散尽私财以佐军,强买民田以自污,他们随着君王不得已与不得意,聪明至此,什么都是懂的。至于韩信,最晚在他说出那句“陛下不能将兵,而善将将”时,他也懂了。

不同的是,当想通这一点,他离死亡已很近很近了。

淮阴侯比之从前的大将军,总是郁闷得不像同一个人。韩信骨子里是极骄傲的,同世之名将,性情在他眼中毫无遮蔽,所遇之敌手,思维在他面前甚是透明,只要立于沙场,他无所谓别人对自己是恐惧还是轻蔑。恐惧者如一小国,不过月余足以平定,轻蔑者如大将龙且,正宜潍河之上囊沙壅水,滔天巨浪取其性命。

大将军不是不知礼的。真心佩服者,如广武君李左车,得之如得良师,事事极尽恭敬。普通将领前来,请教背水阵法,他心知对方如此发问,必定不通兵法之玄妙,乃属“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,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”也,却依旧体面应答,引人拜服。

长安城中无数个日夜里,韩信的眼睛还年轻着,目光却已昏花了,那些王侯的幻梦,安稳的余生,都糊涂不可见了。失去王权的倚仗,没有兵马可以调度,他甚至敌不过皇帝手下一力士;从云端跌落泥潭,大势倏忽间尽去,任由污名脏水泼于头面,屈辱怨恨暴露于人前。而那些人,他从前从未自心底瞧得起过。

至高的理想破碎,至重的骄傲任人轻贱,如同鸿鹄无力高飞,甚至无法呵护自己的洁羽。至少在那些时刻,后世兵仙的盛名,慰藉不了一个孤独无依的灵魂。

 

7

刘邦懂韩信吗,懂的,那个萧何莫名推举来的年轻人,未免太过直言善谏,还是说听闻自己仁而爱人、宽厚长者的美名,才敢这般毫无顾忌地说出什么大王哪里哪里皆不如项羽的话来。

数年未见,昔日的大将军仍喜爱言辞无状,不久前才“羞与哙伍”地驳了樊将军面子,今日就敢对皇帝大谈“陛下不过能将十万,臣多多而益善”,怕是一直这么孤高,这么放肆,恨不得连点人间烟火气都没有了。

这样的淮阴侯,的确有可能谋反的。然而反与不反的,他也早已看清自己的前路,唯有功成身死这一条。这般的淮阴侯,临死都善无可善,只留下一句“吾悔不用蒯通之计。”

刘邦召来蒯通,问:你曾教淮阴侯谋反么?

蒯通想,他不是第一个,也不是最后一个劝韩信的人,那时亚父已死,龙且又死,项羽心腹干将不多,到底也用上游说的手段来对付这昔日部下了。然而项王是没有底气的,他不对韩信的性子,又没有像样的恩德,反倒是汉王做过那些事,什么授上将军印、予数万众、解衣推食、言听计用……韩信如数家珍。

于是最早从这时起,刘邦也什么都懂了。

 

8

蒯通的确比那个叫武涉的说客要强,他想的是三分天下,诸侯朝齐;说的是天与弗取,反受其咎。他滔滔不绝,以为韩信没有理由不听,直至口干舌燥,对方却像个木偶一样,前所未有地寡言,令人胆寒地犹疑。

韩信对武涉说,汉王深亲信我,我虽死,不易。

蒯通对韩信说,大王虽死不易,此生不过封侯,还要久居危难,难保平安。但若就此背汉,必定贵不可言。

捞一把历史的长河,满捧都是谶言。

 

蒯通离了韩信,装疯卖癫做了巫师。次年项羽一死,刘邦立即夺去韩信兵权,不出三月,又将人从齐富饶之地,徙至饱经战火的楚国。韩信昔年难得有一挚友,是楚亡将钟离眛,为躲避刘邦追捕前来投奔,一年后,皇帝借游猎之名亲临楚地,韩信竟带着钟离眛的头颅前去迎驾,随后被人生擒,绑缚于后车,一路压回洛阳。

留在齐地的蒯通遥知旧主所为,定会感叹比自己疯狂百倍。

刘邦想,他当时并没有杀韩信,反而赦免了人告公反的“罪过”,给了一个淮阴侯位置。蒯通的话本就不重要,连系他与韩信的,是共同平定天下的情谊。试想古往今来,有多少人能够出生入死、共建一个王朝呢?他只要想想项羽,想项羽若赢了天下,必不可能同自己一般赦免刘氏众人,赐项姓,封侯以安顿,想到这,他就舍不得杀韩信了。

“高祖已从豨军来,至,见信死,且喜且怜之。”怜,爱也,就像樊哙见了韩信仍是敬重,韩信见了萧何仍是亲近,自己无论何时再见韩信,也总是有这份爱在的。就算君恩碎作瓦砾,臣心冷如死灰,这份旧情总能让他们在活着的时候,做出种种旁人难以理解的决定。

至于现在,蒯通的话更不重要了。他要想的事情太多,彭越还在,英布还在,少时相爱的卢绾竟也有了反意了。故乡何在,守四方的猛士何在,爱子爱妾的宁日何在。自己这副残躯病体破败之前,能否看清一切的答案?

大将军,淮阴侯,韩信……记不清了,真的有些记不清了。有些人,明明才死去不久,却像已去了很久很久似的。

偶尔见丞相、子房,也想不起他了,谁让他和人家总不像呢。当然,也不能怪他不像。丞相和子房,皆是年轻时狂过肆意过,做过一番事业的人,亦苦过,醉过,后清醒过,知晓人活一世,哪有不屈居人下,哪有不受挫绝望的呢。

可韩信就是学不会,怎么也学不会,或许,待他头上生出第一根华发时,他总能学会了。

那想想,还是算了罢,不要教他学会。他学不会,才最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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